20250825

@slovea

题目在文章最后

樱井翔走进了一场雨里。

像是从一片混沌中走过,经历无法具体描述形态的时间两岸,走进了那场密不透风的雨里。雨丝细而密,绵而韧,下得静默无声,而又铺天盖地。

樱井翔在雨里走着,像明明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而又有明确目的地一样,心无旁骛地走着。在这行走的过程里,他甚至没有任何思考,以一种大脑真空的状态,一直走到那扇门前。

那是一扇木栅格嵌玻璃的老式木门,棕油黄色已被雨水洇湿成深棕色,分隔如巧克力块的玻璃格窗里,透出既明亮又温暖的光色。

像从静默的雨丝里拨帘而出,记忆涌过来,意识收拢,樱井翔忽然记起了自己是谁,自己要到的目的地是哪里。

他上前一步,收起手里做工精良的木柄长伞,抖落藏青伞面上的雨滴,侧身推开面前的木门。

纸香墨气迎个满怀。

在潮湿的水气里,以对纸张最佳标准的吸湿处理,隔离出一个干燥清新的空间。

不大的书店,但空间感充足,书籍密度比较恰到好处,不显逼仄又给足了安全感。可以藏身于任何一排书架后面隐入书中,又留有视野一览无遗的活动角落。

隔着新书推荐和畅销排名的摆放展示浮岛,纵横交错的书架深处,暖光聚集,人声轻微浮动在空气里。

伞立在门边,樱井翔轻轻脱下自己的风衣,怕上面浮着的一层雨湿蹭上新鲜干燥的书页。

书架纵深处的轻微人声就在这时从空气里一波一波地漾了过来。

“……威尔伯从来没有忘记过夏洛。”声线不厚,微带沙哑。

樱井翔循着声音往店里迈步。

“……没有一只新来的蜘蛛能代替夏洛在他心中的位置。她是独一无二的。”柔软的声音持续念着,不疾不徐,缓缓流动,像在抚慰着谁,又只是轻轻拂过。

樱井翔已经可以看到纵深之处的暖黄色聚光下,笼罩着一个被一群孩子环绕住的身影。

他坐在梯椅上,牛仔裤脚下露出帆布鞋,一只脚蹬在梯阶上,一只脚伸长踩在地面上。藏蓝色细线毛衣里翻出的白衬衫领子里,骨骼清晰的脖颈和喉结,正因为朗读手中的书本而有节奏地滑动。

“很少有人能同时既是真正的朋友,又是天才的织网家。”

阅读书页间文字的眼睫毛上下翕动,掩映着闪烁的黑色瞳孔。和眼睫毛打着架的黑色发梢上,滑亮亮的光圈在短发的发丝间起伏。

“而夏洛却是。”

当樱井翔走到围坐在他身边的孩子们身后时,他合上了手中的书。

动作郑重,像合上的是一个世界。

“故事讲完啦。”他说。

少顷安静。接着是哇的一声啼哭划破空气。不,与其说是啼哭,樱井翔想,不如说是嚎啕。“我不要啦——夏洛怎么会死,我不要这样……”还没等樱井翔反应,原本已经站在近旁的家长快速上前抱起了自己的孩子,朝坐在梯椅上的他说:“你怎么回事,为什么给孩子读这么残酷的故事?”

樱井翔于是才猛觉醒般想起了自己也是来这里接孩子的。这家书店有定期举办专门面向孩子的读书会,由于来自孩子们的反馈很好,口口相传,一直以来都很受中产家长们的欢迎。是的,自己是按照约定时间来接在书店参加读书会的孩子的,家长。

从梯椅上站起身的书店员把手中的书翻过来,露出书的封面。

——相叶雅纪。

樱井翔看到他森林绿色工作围裙上别的工牌。

“这本书是——”

相叶雅纪刚刚轻哑地开了个头,就被樱井翔把话接了过去:“夏洛的网,世界儿童文学必读经典,它教给孩子们生命因有终点而可贵,带领孩子们更好地认识生命,学会爱人与被爱。”

相叶雅纪朝他望过来。

“给孩子们读这本书,在我看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樱井翔又说。



走出书店时,外面的雨还在下。以均一的,像从未变过也不会改变的平稳状态下着。不刮风,雨丝没有任何方向。这该是春末的雨,雨势再大也难成雷霆之势,湿濡绵延,在似是而非的忧怨中透露出万物生长的不可抗力。

樱井翔将孩子抱在怀里,撑开伞,走进了那片春末的生生不息里。



他再度走进那家书店,已是夏初的光景。从黄梅里脱身的空气飘飘荡荡,自由飞扬的全是某种不可抑制的蓬勃。

这一次不是来接孩子,也不是来送孩子。

他为自己而来。

当然,为自己买书。

他又一次感觉自己走了很长的路,无形无涯,在到达那扇门之前都不确定自己要去的是哪里。

推门而入,熟悉的纸页气息让他清醒过来,是的,自己是来买书的。放眼张望,却不知自己是为买哪本书而来。他不确定自己在寻找什么,自己找的又是否真的在。

就在他看到斜对面的书架之间闪过那搓会反射弧光的黑色短发,以及相得益彰的森林绿色围裙时,他发现自己的目光视线正对着一本书。

《斯普特尼克恋人》。

他从不知道这本书。从书架上抽出来时,也是下意识动作。但从书被抽走的缝隙间,书店员的目光穿透而过,朝他投射过来。

“一个不错的选择。”声音比本人先绕过来,“要帮您包起来吗。”

樱井翔看看手中的书,没说二话,朝相叶雅纪递了过去。

站在收银台前,樱井翔掏出的钱包显得鼓鼓囊囊,沉甸甸的。他从中掏出一张万元钞,从台面上推过去。

相叶雅纪看看压在他手上的钱包,“很多零钱吗?”

“唔?啊,是,硬币有点多。”

“为什么不拿出来用,应该够了。”

樱井翔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我不喜欢站在收银台这里数零钱。”

相叶雅纪看看他,说:“那我来数。”

樱井翔或许是有点意外,但还是顺从地把钱包交到了对方手上。

指尖触碰掌心。

点开新世界地图时的金沙四散清脆鸣响。

初夏的晴空,听不见无声惊雷。



电光火石之间诞生的,通常不过是些俗不可耐之事。需求也好,本能也罢,背德的快感也认。总之,那时那刻难以克服,旺盛沸腾。

其实默契早成,契约早定,从春末等到夏初,已是漫长煎熬。纯属水到渠成,不过云雨翻覆。不是没试过,同时又也许确实没试过。涌过喉咙的呻吟,手足相抵的痉挛,交换体液的泡沫。但一切说到底,不过是催人抛弃为人一面的性欲罢了。

彼此心知肚明,这潮湿的沉溺,直到没顶的淤泥,窒息的满足,不用试图拔腿而逃也已显而易见——是沼泽。



“其实童话多是残酷的。”相叶雅纪在樱井翔从他身上起来,翻身躺下,喘息还未完全平顺时这样说。

“但如果说夏洛的网都算残酷……”樱井翔长呼出一口气,“那未必也有点太小看童话了。”

“好在你当时没有这么说。”相叶雅纪说。

“我想说的还有很多,我还想说那你要是看过小锡兵岂不是要把安徒生童话当场烧掉。”樱井翔探身从床下的裤兜里掏自己的电子烟。

“你说的是因为锡不够了所以做到他时只有一条腿的那个小锡兵吗。”相叶雅纪盯着酒店房间的天花板。

“嗯。”电子烟握在手里,樱井翔靠在床头说:“最后跌进火炉里融化的那个小锡兵。”

“确实,可以说是残忍了。”

“但你要是让我说,我也会说,这样的童话也教会了孩子们一样东西。”樱井翔吐出一口烟雾,“阶级。”

相叶雅纪盯着向上飘去的烟雾,喃喃自语道:“又在织网了。”

“什么?”樱井翔没听清楚。

“没什么。”相叶雅纪翻身面向他,“你是说,小锡兵爱上纸宫殿里跳芭蕾舞的小舞女,是不知道阶级为何物吗?”

“或许也不止。怎么能只是因为对方跳芭蕾的姿势也是一只脚站立,就以为她和自己是同类呢。”樱井翔像轻叹一声,“这样盲目地爱上一个人,也不仅止是无法跨越的阶级带来的悲剧了。”

“盲目啊……”相叶雅纪重复。

樱井翔忽然沉默。他知道自己失言了。但这绝对是无心的。可正因为无心,才更显得残忍了。

“但是最终,小舞女还是随着风跟小锡兵一起投入火里了,不是吗。”相叶雅纪像并不以为意,“肩头缎带上的锡玫瑰也和小锡兵一起融化,烧成了一颗亮闪闪的锡心。”

樱井翔在吐出的电子烟雾中沉吟片刻,还是说道:“我怎么记得,是他们两个都被烧成了灰,只有那朵锡质的玫瑰花,最终被烧剩下了一个黑疙瘩。”

相叶雅纪看着他,和环绕他的烟雾,“我们看的,不是同一个童话吗。”

“我想是同一个。是传有不同的结局吧,很多作品会这样。”

“那你看到的,更残忍。”

“……有吗。”

樱井翔不置可否,实际是想结束这个看不见路线的话题。“其实一起融化,或是一起化成灰,都未尝不好。”他说:“不跳进那个火炉,也不过是这个世界的玩物而已。”

在旁边盯着他看的相叶雅纪缓慢地眨眨眼。接着一个翻身扑到樱井翔身上。

那就融化吧。

他大概是这么说了。

但丧失理智如兽缠斗之前,樱井翔觉得自己其实应该是听到了另一声噫语,那个粘着模糊的词大概是类似于“网”什么的。



长野,善光寺。

夏已轻盈地迈步走近,月光在树叶间投映下的是特别明亮的星点,纯度很高,脆脆生生。于是四下反光,模糊了路的边沿。

是因为入夜,所以这山门前的路才显得特别长么。

樱井翔是来长野出差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在完成工作后的夜里,决定步行前往这里的善光寺。似乎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又似乎心里和身上都背负着一些什么,让他坐立难宁,无法平静。事实上有吗,他不确定。总之,即使出于对步入中年已开始逐步下降的代谢水平考虑,也该出来补充一下有氧运动。

不过樱井翔最终会决定走来善光寺一看,不仅因为它在夜间也开放,还因为它不属于任何特定的“无宗派”,它向所有人敞开大门,不分教派性别,只管普度众生。因此樱井翔是听过那句话的:不论男女,一生一定要去一次善光寺。

不论。

樱井翔有点中意这个词。

本该不论。这世界。又能有多少真的不论。不论什么人,怀着不论怎样龌龊不堪的罪业,不论如何,就都能被消业解惑吗。行至山门下,樱井翔抬头,望见上弦如勾,双手合十微微倾身。

心怀这样的杂念,冒犯了。



善光寺的本殿主佛下方建有一条漆黑的回廊,参观者可以在此绕上一周体验“戒坛巡回”。相传,有把“极乐之钥”悬挂于主佛之下,戒坛巡回就是顺着黑暗的回廊寻找这把钥匙。再相传,找到这把钥匙,便可以到达极乐世界。

在夜间开放的正是这座本殿。

钥匙吗。

樱井翔没想过。

非旅游季节的夜间,本殿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未有蝉鸣,寂静得过分。从主佛底部的台阶走下回廊,视野瞬间归零,樱井翔按捺住了想要打开手机照亮的想法。

果然是个环形回廊,摸索着墙壁的弧度走上几步就大概对地形有了概念。

他从前在书上读到过,有人通过转山洗涤身心,有人通过绕塔消业积福,不知自己此地此刻这样的走法,又能算是哪一种。

为保证安全的基本照明实际还是有的,只是视线十分有限,能看到的仅止脚下的地面。

心无杂念。

樱井翔这样告诫自己。

只管走。

只管走就是。

和活不明白的人生一样,只管走,走下去——

不确定自己走了多久,走到哪个位置,樱井翔听到对面方向的一片漆黑里传来声响。有其他脚步在回廊里摸索。窸窸窣窣,啪嗒啪嗒。

樱井翔多少屏住了呼吸,在如此特殊的此情此景里,这样的动静还是难免不会让人蹦出各种乱七八糟的联想。这可是本殿主佛的正下方,能有什么妖魔邪祟靠近得了。难不成这世间也不单单止人类想要寻到那把钥匙,毕竟极乐谁不追求……

如此这般,那样这样,对面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是越走越近了。

樱井翔脚下不自觉地用了用力,多少做出了防御姿态。

那脚步声越走越快。

樱井翔提口气。

模糊的黑暗中,一团影子还来不及辨认清楚就撞了上来。

大概是磕拌了一下才撞过来,一只手先伸过来扶在樱井翔胸口。

摸索间拽住了他的领带。

樱井翔被扯得晃了一下。

撞上对面的肩膀。

回廊里静得像听到了心跳相撞的砰砰声。

对方站定,抬起头。

如初升海面的星月,他的脸从咫尺微光里浮现出来。



相叶雅纪,手里紧攥着樱井翔的领带,因为相当的惊讶有些气短。静默之间,盯着樱井翔看的瞳孔比回廊里的漆黑还要深。

气息扑到樱井翔脸上。

极乐之钥。

这个词猛击樱井翔的胸口。

是吗。

是这样吗。

在这里能寻找到一把极乐之钥的传说,原来是真的。



怎会如此。

怎么竟然会如此。

他们明明刻意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在此期间也没有以任何方式接触过。樱井翔已经决定从此不会再踏进那家书店,他相信茫茫人海,总会失散。

却竟然在那样的黑暗里不期而遇,谁能知道,那究竟是不是神的指引。如果真是神的指引,又想将他们领向何方呢。



没人知道。

是向着人的方向,还是非人的方向。

能抵挡得住这一刻从心理到生理的某种爆发,反正不是他们这个参悟水平能做到的。

这一场性欲的爆发,让相叶雅纪得到了前列腺高潮。他没体验过。或者连知道都不曾知道过。这可能是某种生命原始的罪孽,否则怎会是这般要将身体里的一切掏空挖尽的抽离。让人想要抛下做人的一切念想,又像是找到了一切念想里原本想做的那个人。或者说,这更像是恶魔给的淫邪果实,而不可能是在一尊佛像下的戒坛里找到的。

但那确实是——

“极乐世界。”

相叶雅纪轻飘飘地吐出因为剧烈呻吟嘶哑的声音,但并不像是在对谁说。

樱井翔想了一会儿,蹭一蹭额角里的汗,说:“你相信那种东西的存在?”

“我不知道。”相叶还是并不像在与谁对话地淡淡出声:“可我不相信的东西多了。我不相信八十亿人的星球上只有一个人是唯一的,同时这个唯一还能被遇到。我还不相信一亿人的国家里断绝了联系的人能随机再碰到,精准到我是抓住他的领带像是把他从任意门里拽出来的一样。”

“……”

“我不相信。又能如何。”

“我明白你的意思。”

“是吗,我自己都不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但我明白。”

“斯普特尼克恋人,感想怎么样?”

“我不想撒谎。没有读。”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那不是书。”

“不是书,那是什么。”

“是——潘多拉的魔盒。”

“你这是在说我是盒里的妖怪吗?”

“对不起。”

“没有必要道歉。我挺喜欢这个比喻。”

“我不是为这个道歉。”

那你是为什么道歉——相叶雅纪没有再把这句话问出口了。因为他也不喜欢明知故问。

“我们没有欺骗对方任何事。”他说。

樱井翔再次探身去掏他的电子烟。这些对话没有出口,永远没有。他深知。从他们遇到的那一刻开始,对于彼此来说就都是没有秘密的。他们没有留底牌,所有牌面从一开始就是摊开的,他们打的是明牌。

正因如此,又怎么可能得出一个结果。

但仅仅只是没有欺骗对方,双方就完全互不亏欠吗。

这架天平会是如此简单粗暴的吗。

樱井翔在烟雾里审视那牌局里的迷宫,那地图里的路线。他觉得有点迷眼,但那明明是不可能的。他觉得此刻自己应该是产生了某种幻觉,兴许那戒坛回廊的空气里有什么古老的致幻真菌,使他的脑神经受到了刺激,才能说出接下为那些可以称之为疯话的内容:

“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声音在烟雾里飘飘乎乎,悬浮其中不肯落下。

相叶雅纪盯着那些烟雾,似乎有些不敢眨眼。

“去哪里。”

“走远一点。”

“多远。”

“比如,非洲。”

“非洲?”

“非洲,去看日落。”

“听起来还不错。我喜欢动物。”

“我知道。”

“你知道?”

“别问,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

“我们可以养一头大象。”

“这听起来……确实很不错。”

“长颈鹿也可以,因为长颈鹿的睫毛特别长,很漂亮。不过,还是大象吧,这样如果再需要迁徙时,就可以让它带我们走。”

“……再?”

“像现在,我们想要迁徙,就只能骑摩托车走了。”

“摩托车吗,我可不会骑啊。尤其是要骑到非洲。”

“我会骑,我带着你。”

“这听起来……真的太不错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



骑摩托车去非洲。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像鸟的迁徙那么优雅,像东非动物大迁徙那样宏大。

那夜即将过去的拂晓时刻,樱井翔在相叶雅纪的肩上看到了地图。迷宫的地图。非洲的地图。但他又发现,地图其实没用。因为爱没学过地理,所以不识边界。

微咸的雨滴落在那片地图上,模糊了他们想去到的终点。



夏的浓度已经很稠密。粘粘乎乎,凝固停滞,化不开甩不掉地紧贴在皮肤上。天低沉地闷压了多日,也不见下雨。

樱井翔是在刚刚迈进家门,鞋还没换时听到屋里孩子那些只言片语的。因为天实在太闷热,他想在玄关稍坐一下,让身上的汗潮落一落。

“……所以说,现在不是相叶哥哥了。店长姐姐说,以后相叶哥哥也不会再来给我们读书了……不,店长姐姐说了不是因为有人投诉,是相叶哥哥自己说要离开这里去一个地方……去哪里,哪里来着……总之,总之好像是叫什么,骑行……”

不确定在玄关坐了多久,樱井翔重新站起身,推门走了出去。

原本已经随身带来带去很多日的长柄伞立在门边的伞架里,没有带走。

樱井翔一直走。

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又走去了哪里。

像是从具象的世界逐渐步入了一片混沌中,两岸是无法具体描述形态的时间,走着走着,走进了那场密不透风的雨里。雨丝细而密,绵而韧,下得静默无声,而又铺天盖地。

他在雨里走着,像明明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而又有明确目的地一样,心无旁骛地走着。在这行走的过程里,他甚至没有任何思考,以一种大脑真空的状态,一直走到那扇门前。

那是一扇木栅格嵌玻璃的老式木门,棕油黄色已被雨水洇湿成深棕色,分隔如巧克力块的玻璃格窗里,透出既明亮又温暖的光色。

他略略疑惑了一下。

这扇门。

怎么感觉如此熟悉。

他无法确定这是哪里的门,这扇门的背后又通向哪里。

雨越下越大。

催促他去推开面前的门。

迟疑,但整个世界应该只有这一扇门可走了。

这到底是——

茫然地抬手,朝门上推过去。

风迎面吹来。

干燥的,烘热的,夹带泥草气息的,热带的风。

雨丝拨帘而退,将他推进风里。记忆潮涌过来,意识收拢,他忽然记起了自己是谁,自己要到的目的地是哪里。

眼前展开壮阔无边的空间,红光满天。厚丝绒般的橘红色天光由浅入深,浓墨重彩地填满整个世界。逆光里的树木枝桠之间,金色夕阳镶嵌在厚涂的油彩里,灿金光芒几乎要滴落下来。一只长颈鹿款款而来,扇动着它扑闪扑闪的长睫毛。是谁家的小房子,就在树下。暂时不需要迁徙,看起来安全而稳固。

非洲。

日落。

瑰丽纯真。

无边光影。

风再次扑面而来。

像有形,似成网,像有情要诉,似有话要说。

卷裹着一切钻进相叶雅纪的眼睛。



倒抽一口气,相叶雅纪惊醒过来。

一时不能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汗从额角里滑下来,他抬手去蹭。

在太阳穴上摸到了一样东西。

什么,是个金属贴片……

意识聚拢归位,相叶雅纪想起来了。

贴片。

——“爷爷,这里有您一个快件,好像是个什么追思机构寄来的。是什么,我也不确定……我给您打开看一下……哦,是一个记忆贴片。嗯……记忆贴片就是,最近比较流行的一种意识潜入载体,看起来是个贴片,实际里面能有上百万个电路晶片什么的,也算属于脑机接口产品吧。哎,怎么说呢,有点复杂,您也不用搞清楚,简单来说就是,人可以把自己的某部分记忆复制进这个贴片里,别人就可以直接进入这个贴片的记忆里,潜入——或者说直接成为这个人的意识——来回顾体验那些记忆。”

——“也没有多神奇吧,这些记忆意识产品现在也挺普遍的了,不算什么新花样。比方说您也可以把您的记忆复制出来分享给我,让我也体验体验……比如什么呢,比如您年轻时骑行流浪的那些经历啦,光是看照片都觉得酷,我们都想知道一下那是什么感觉呢……什么,那不是能分享的事,爷爷可真小气……”

——“好啦和您开玩笑的……就是这种追思机构是处理身后事的,应该是您的故人生前委托好,去世之后公司按照委托要求找到您寄过来的,我看看……对,这里还有张委托卡片——樱井,您认识吗?”



不认识。

这样回答的相叶雅纪没有说谎。

对这个姓氏,他是真的一时没有想起来。无论是由于年月过于久远,还是其他别的什么原因。可能与他在那段传说中的骑行流浪之后就失去了某些段落的记忆有关,也可能与此无关。可能这也本不过就是漫长人生众多过客中的一人,曾经认识,后来不认识了,有记得,有不记得,都再正常不过。

但既然可能是故人,相叶雅纪还是怀揣着几分郑重,几分好奇,按照使用说明将流线精工的金属贴在了太阳穴上。



起初,一片混沌。接着,记忆存储堆叠。而后,意识逐渐成型。记忆塑造意识,没有记忆就没有意识。

他的记忆,就是他的意识。

读取他的记忆,就是潜入他的意识。

进入他的意识,就是成为他。

成为他,从他的眼里,看到自己。

看到自己,如何通过他的双眼,进入他的脑中,再扎根心里。

在他的心中看到的自己,是如何高清像素从未褪色,每一次眨眼时的眼睫毛都根根分明,连一个雪花点一丝干扰纹都没有,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鲜活如昨。自己就这样在他的记忆里封存着,被保护得好像他的大脑并非大脑而是一台高清摄像机的芯片。

相叶雅纪似乎终于明白了,那些无法确定这一生是否究竟真实存在过的记忆何以失去又为何无从寻回,那是因为,那些记忆被封存在这里了。



不认识。

相叶雅纪的确是没有说谎。

不仅不认识他,更像是不认识其中的自己。

那个姓樱井的男人,自己算是认识过吗。

相叶雅纪在最后一帧没有自己的画面里,在壮阔天地间,在方寸画布中,听见了自己——不,是樱井心里的一句话。是真正亲身站在那个地图上约定的地方时,樱井内心深处对他说的一句话。那句话是那样平静有力,如同寻常日子里问候早安午安和晚安一般,不容置疑。相叶雅纪忽然明白了这个男人想向自己传达的究竟是什么。他生命遗失的某片拼图完璧归赵,严丝合缝地嵌入了自己的面孔。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在那一刻,他就是樱井,樱井就是他。

至于那句势同万钧又化入风中的心声。

将那一小片金属里的百万经纬攥进掌心,相叶雅纪以同样平静有力,如同寻常日子里问候早安午安和晚安一般,不容置疑地说:

“我听见了。”



我会爱你一整个夏天。




END


  • Xで共有
  • Facebookで共有
  • はてなブックマークでブックマーク

作者を応援しよう!

ハートをクリックで、簡単に応援の気持ちを伝えられます。(ログインが必要です)

応援したユーザー

応援すると応援コメントも書けます

20250825 @slovea

★で称える

この小説が面白かったら★をつけてください。おすすめレビューも書けます。

カクヨムを、もっと楽しもう

この小説のおすすめレビューを見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