飒的多重宇宙

@slovea

全1話

涩谷站实在是太复杂了。

樱井翔攥了攥双肩背包的背带,怀揣着勇闯夺命岛的觉悟,下决心要征服这座巨型迷宫。

没有那么难。不过是一个电车站。

樱井翔紧张地抬眼盯着每一个到站信息——应该是那么换,在那站下,然后再那么转,换了那趟车之后再到对面站台去——

一番自信满满的操作后,站在完全陌生的站台上,樱井翔发现自己光荣地走错了地方。不可能的,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问题,现在这似乎是一个和自己目的地完全相反的方向……

樱井翔陷入了一个瞬时的迷茫。他有些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又准备到哪里去。这个完全不相识的站台,像超出他对人生惯常的掌控,让他在极短的时间里感到一种不知所措。

就在此时,对面站台上那抹薄荷色像一道绿光吸引了樱井翔的注意,引领着他从一团脑雾中走了出来。

樱井翔定睛张望,看到站台对面的相叶雅纪,那一头薄荷绿色的发丝。纯粹不掺杂的薄荷色,浓密却又轻薄。太过特别,又毫不违和。

樱井翔盯着相叶雅纪看的同时,对面像是感受到了他目光的波动,也抬眼朝他望过来。

樱井翔从没有看过和薄荷色的刘海那么相配的眼睛。

很难形容那个刻度里的感受。像万千轨道交叉相会,无数站台向左向右,他的努力转来换去,最终只是为了来到这里。

樱井翔怀疑自己把对方盯得太过用力,以致于对面站台上的相叶雅纪已经朝他开口。

就在他将开口未开口似乎准备把什么话对他说出口的瞬间,一列电车疾驰而过,将那抹薄荷绿想说的话和他本身,用风驰电掣的轰鸣一同卷走。

电车驶过,空留一个无人站台。

樱井翔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准备说些什么,或者说,他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也许并没有。

无论如何,他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相叶雅纪。



稻叶十吉不耐烦地点了一根烟。

他今天根本没有时间来搞这些有的没的。他不过是一个普通打工的,公司还有一大堆没完成的方案等着他改,早上还答应了家里一定会回去吃晚饭。

家里。

一切都是为了家里人。

辛辛苦苦打工,本来也都是为了老婆孩子。

现在被便利店缠上不得不来干这档子莫名其妙的脏活,终究也不过是他养家糊口的宿命吧。

今天通知的这个地点还是在距离市区很远的地方,貌似是一个在建中的新机场。

空旷空间的巨大建筑,只有他一个人。

十吉夹着烟靠在一个通风口旁边,内心焦灼得恨不得再点一根烟。无论是什么人,快点来,他已经豁出去准备无论是谁只要人一到他就掏出枪当场解决,绝不多拖延一秒。

确认一下怀里的枪,叼着的烟燃起来的烟雾在眼前晃了一晃。

十吉如今已是一个成熟的杀手了。

有风。

他立刻意识到。

是身边这个通风口里出来的。

他天然敏锐的五感已经在迅速调动。

有声音,自通风管道里,由远及近。

声音的移动速度很快,伴随着可以确认为是人的呼声。

来了。

十吉把手伸井怀里握住枪。

今天的目标对象,这就要到了。

呼喊声越来越近了。

无论是什么人,总之一出来他就——

通风口扑通一声时,稻叶十吉已经同时掏出枪扣住扳机。

枪口抵住掉落在地反着光的一团,十吉才注意到这不是一个人——这不是一个普通状态的人——他全身被层层叠叠的保鲜膜裹了个结结实实。

这就是今天的目标?

这任务还用完成,虽说给到他的目标都是送来让他杀的,但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来送死吗。

本想二话不说开枪秒杀的十吉犹豫了一下。

被保鲜膜牢牢裹住的武藏三郎得以对着他的枪口开口出声。

“你是什么人?”

这是我的台词!十吉在心里吐槽。但这就犯了难。虽然他从一个普通上班族被莫名其妙卷进了这个无厘头的杀手界,但他还是从没主动杀过人。任务到了跟前,都是对方先举枪,他才会被迫还击。现在面对眼前这个被裹得严严实实像块年糕毫无还手之力的男人,他还真做不到就这样眼都不眨一枪崩了对方。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十吉攥着枪。

被保鲜膜层层裹住的三郎看一眼十吉的枪口,“你这是要杀我吗。”

“这你不必问我。”十吉不太敢直视他的眼睛,“送你到这里来的人没有给你一个明白吗。”

三郎迅速打量一下十吉,“别的我不明白,但我明白的是,你再不把我松开,我就是来杀你的了。”

“什,什么意思。”十吉顿时紧张起来。

“赶紧把保鲜膜剪开,我身上绑着炸弹。”三郎用力挣扎。

“哈?”十吉根本反应不过来,但已经下意识开始摸兜。

“快,就要爆炸了!”

十吉看起来手忙脚乱,但实际已经迅速摸到了裤兜里的美工刀。怎么回事,他怎么会揣着一把美工刀的——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掏出美工刀,十吉以为自己手会抖但实际上干脆利落地割开了缠在三郎身上的保鲜膜。

这个男的没说谎。

扒开层层叠叠的保鲜膜,武藏三郎身前绑着的炸药管上只剩两位数的倒计时正红灯闪烁。

好家伙,图穷匕现么这是。好你个便利店,是看我一直不听话用得不顺手想把我干掉吗。就算是如此,用得着再搭上一个大活人的命吗。

——10

十吉有点慌了。

“接着割!”从地上跳起来的三郎朝他喊。

割,还割什么?十吉盯着那个跳成9的红字。

“割炸药!”三郎拼命用力挣扎。

十吉这才反应过来,美工刀推进炸药管底的绑带间,用力向外一豁。

美工刀片碎成寸断,四散崩飞,擦过十吉的额角。

——5

三郎从身上拽下炸弹,用尽全力跑向海边。

——1

被三郎拼命掷向海面的炸弹在空中就倒计归零了。

一个巨大的拉花在海面上炸开。

——Surprise!!!

炸出来红红绿绿的横幅被海风吹得飘飘荡荡。

十吉在后面看傻了眼。

何止他,三郎也跪在海岸边干瞪眼。

什么东西。

这什么意思。

手机这时嗡嗡作响。

十吉两眼出神地接起来。

“喂喂,怎么样,礼物收到了吧?”

“……礼物?”

“是啊,今天是圣诞节啊,鉴于你一直以来为便利店的辛劳付出,这是我们聊表的一点谢意啦。”

“你在说什么鬼话……”

十吉这时于是想起了为什么自己兜里会有美工刀,昨天夜里他还在赶着准备圣诞礼物和布置圣诞树。

“这是我们包装好送你的圣诞礼物,就请不要客气啦。”

“我客气什么!”十吉对着手机怒吼:“有你们这么送礼物的!送命还是要命!再说了,再说……”

十吉气得不知道自己要再说什么,抬眼看见远处的武藏三郎大难不死正起身往回走。对了!“再说你们这送的算什么礼物,一个大活人?一个素不相识的大活人?”

“嘛嘛嘛,这个相信你会明白的。等你明白了,会感谢我们的。那么就这样,请尽情哟!”

不等十吉再说话,对面已经果断挂断了电话。

“喂!喂——”十吉还在对着手机无能怒吼,三郎已经从走到近前。在十吉还没来得及反应时,三郎已经朝他的脸伸手过来。

十吉一个激灵,本能地想要去摸枪,但枪已经在刚刚的一片混乱中不知扔到哪儿去了。

三郎抬手扶在十吉脸颊,盯着他的额头说:“你这里流血了,要不要擦一擦。”

十吉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见他一脸污渍,却来捧着自己的脸。

“不用怕,我是警察。”三郎说。

十吉很想说那我才害怕呢。

但他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害怕。

看着三郎脏得像头小熊一样的圆脸,十吉要命地发现自己开始理解便利店说的礼物是什么意思。

“你说,你是警察?”十吉知道自己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武藏三郎,是个刑警。”三郎打量下十吉的大背头和皮衣,“感谢你刚刚救了我,虽然那显然也并不能要我的命——但无论你是因为什么持有枪械,都需要跟我走一趟。”

你怎么知道我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十吉在心里暗叫个不妙,笑着说:“什么枪械,我哪有枪,我就是一个最最最普通的上班族。”

“你刚刚明明拿枪指着我。”三郎拽住十吉的皮衣袖口。

“你刚才太紧张了,看错了。我就是在这里抽根烟而已。”十吉摊开手,“你看,哪有枪。”

“不可能,我绝不会看错。”

“您就别再为难我了,你看,今天是平安夜,我还得赶回去和孩子过节呢。”十吉说着,已经瞅准时机把手从袖口里一抽,猛转一个身挣开了三郎。

“喂——”三郎还没反应过来,十吉早已经弹射般跑出去了。

“武藏警官,我真不是坏人。”他边跑边喊,不知道自己已经笑起来,“你要相信我——你会相信我的!”

“不是坏人你跑什么!”三郎在后面拔腿就追。

“都说了,我要赶回去陪孩子过节——”十吉笑着说。这当然是真话。但他还有真话没说。

他刚刚收到了这辈子最好的生日礼物。不跑快一点,生怕会被抢走。不跑快一点,生怕,这梦就会醒过来。



涩谷站实在是太复杂了。

樱井翔攥了攥背包带,感觉脖子有点酸,像是昨晚没大睡好,也许是被子裹得太紧,又不知做了什么很累的梦,又是跑又是追,总之是不记得了。

他看看信息牌,再看看自己手机,再看看信息牌,反复确认事先规划好的换乘线路。这次不会错了,他已经充分准备过,哪趟车该在哪个方向上,哪趟车在哪个门下换乘才是最近最合理的。他做足了功课,这次绝对——

樱井翔再次来到了那个方向完全相反的站台上。

这完全陌生的站台,此刻却有些似曾相识。他确信自己从没到过这里,但站在这里的瞬间,他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当下立刻就向对面站台张望过去。

那感觉就好像……对面有什么人,正在等着他一样。

一抹薄荷绿,在对面站台上如约而至。

樱井翔确信自己从没有见过他。但也确信这是他看过和薄荷色最相配的一双眼睛。

目光的波动和情绪的扰动,当下形成了量子纠缠。

相叶雅纪的目光朝他这边投射过来。

这一次樱井翔清楚看到他开口对自己说了些什么。

隔着站台,不可能听得到声音,但他视力多年如一日的优秀,可以清楚看见相叶雅纪的口型。

樱井翔并不是很会读唇语,但相叶雅纪的话说得很短。短到至多两三个音节,樱井翔甚至怀疑他实际上就并没有出声,而只不过是在对他比一个口型。

总而言之,樱井翔读懂了。

他有一点意外,似乎理解了一会儿,又似乎立刻就明白了。

但他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或许是在犹豫,或许是还没来得及反应。

无论如何都好,轰鸣驶过的电车闪电般冲破了站台之间所有的量子纠缠。

一切戛然而止。

闪电过境,什么也没有留下。

像他和他的薄荷绿发丝从没有在这个站台上存在过一样。

此后,樱井翔再也没有见过相叶雅纪。



绿瓶有点甜。

红瓶更健康。

现在是怎样,我们这是在哪里。

很难说,有点像是便利店货架。

什么意思,我们不是人吗。

这个事情,是不是有点过于显而易见了?

那我们现在是什么?

是两——瓶水,应该是。

水?

瓶装水。

便利店卖的那种?

嗯,商品。

这么神奇的吗。

宇宙里什么都在发生。

宇宙?

宇宙,我们可能会在的每一个地方,我们可能会是的每一种存在。

哇,你真的是一瓶水吗。

也合理啊,水里装着全宇宙的所有记忆。

所以我们为啥会自己莫名其妙地对台词啊。

那大概是我们的广告词。我想。

这么有趣的吗。

嘛,是挺别致的。

原来还可以这样的啊。我以为我们在每一个宇宙里都会是人呢。

你很想做人吗。

那倒也不是,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做人的话,总是能遇到你嘛。

的确,比方水,就可能是宇宙间最难相遇的东西。可你难道没有发现,即使成了水,我们也站在彼此身边吗。

那,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因为小红配小绿,天然是一对。



涩谷站实在是太复杂了。

樱井翔攥了攥双肩背包的背带,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背包已经从北京的换成了巴黎的记者背包。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十几年前,他还是个新闻采访初出茅庐的小年轻。

那个格外闷热的夏天。

取材的间隙,他站在场馆外的一棵树下抽烟。

嗨,能借个火吗。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日语。

樱井翔转过头,看到夹着烟朝他微笑的相叶雅纪。

不可能。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相叶雅纪笑,伸手从樱井翔衬衫胸口的兜里掏出打火机。

你怎么知道我放在这里。但樱井翔当然知道没有必要把这句问出口。他怎么会不知道呢,朝夕相处多少年了,这有什么稀奇的。

你怎么也来了?该问的当然是这句。

嗯——你猜。相叶雅纪点着烟,在烟雾里朝樱井翔一歪头。

樱井翔别过脸。

你也有工作,我一点都不知道。他说。

工作当然重要,但我可不是来工作的。相叶雅纪说。

樱井翔没接话,问那你是来干嘛的。是不敢。他内心有一簇极其模糊微弱的火苗,想要相叶雅纪说出他所想的那个答案。但又生怕他真的说出来。

他和他都承担不起那个答案。

你相不相信,是你想见我,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相叶雅纪靠在树的另一边说。

我有吗。樱井翔不置可否地笑。

少抽点烟。相叶雅纪说。

你才是吧。

你这不是在工作嘛。等下让人闻到不太好。

即使是在这里?

你在哪里还不都一样。

这话说的,真有点深奥了呢。

跟你学的。

我哪有……

我看到你哭了,不甘心不服气,又有点心疼的那种。让我忍不住有一点怀念。

怀念?

以前我也见过,那种不甘心不服气,又有点心疼的哭。离我很近很近的那种。

有吗。

眼泪还在我肩上呢。

胡说八道。

不信你自己看。

樱井翔转过头。

蝉鸣声中,树下空无一人。

樱井翔一惊,回过神来。

那年闷热的北京,他在一棵树下抽烟,汗湿透衬衫,似乎险些中了暑。今年他在巴黎的街舞赛场看台上自拍,风掀起额发露出新添的皱纹和伤疤,无法确定自己的样貌改变了多少,也无法肯定有多少记忆改变了模样。

他们还有人曾经怀念吗。

那些小年轻的不甘不服不懂事,不知轻重里的拥抱与灯火阑珊中的承诺,永不归顺的发梢和初见服帖的衬衫。

那些留在彼此肩上的……一切。

攥紧背包带的手心有些出汗,樱井翔忽然想要抽一支烟。

喉咙刺痒想要咳嗽般无法忍耐。

反正他已经走错了站台。

不如先出去,再重新找到对的路线。

逃出迷宫一样地来到站外,樱井翔在兜里摸索。

打火机,打火机……

这才惊觉,自己已经抽电子烟很多年了。




“嗨,能借个火吗。”

相叶雅纪在车后面转身,看到从另一个停车位走过来的樱井翔,正礼貌朝他致意。

“啊,不好意思,我戒烟很多年了。”他笑着说。

樱井笑着歪歪头,“好习惯。”

“为了小朋友。”相叶雅纪探身从后备箱里掏出一瓶提神饮料,朝樱井翔递过去,“困了的话喝点这个吧。”

“你说得对。”已经夹在指间的烟磕一磕塞回烟盒,樱井翔说:“为了孩子也该。”

相叶雅纪朝隔壁的SUV看一眼,“也是全家出来玩?”

“是啊,你也是。”樱井翔看看相叶雅纪后备箱里折叠起来的婴儿车,“孩子还很小?”

“啊,老三还小。”

“老三?”

樱井翔上下打量相叶雅纪。

套头的白毛衣,休闲的牛仔裤,甚乎假发一样的发量。

“你这个年纪,都三个孩子了。”他大概是一脸的不信。

相叶雅纪也打量打量樱井翔,“我什么年纪啊。”

“就是看起来都不像有孩子的年纪。”

“我也不知道我该不该高兴。”相叶笑着说:“你看起来也很年轻啊。”

樱井翔玩笑地摆摆手,“这种客气就不必了。”

俩人笑了一阵。

是初秋的日光,不远不近,轻悠悠地将风搅起,掀起额发,但不惊扰冷暖。

“什么,闹了半天我们都是82年的吗。”

“可不是吗,在客气些什么东西。”

“哈哈哈都年轻都还年轻好吗。”

“不行了,前段时间还因为看比赛一时兴起跳了几步年轻时跳过的舞,发现体力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跳舞?”

“啊,年轻时我喜欢跳街舞。”

“有这么巧吗……”

“你也?”

“我跳得不行,但我喜欢hip pop,我还爱说几句呢。曾经也跳上台跟人现场freestyle过。”

“是吗?真——了不得啊。”

“你是不是本来想说,真看不出来啊。”

“哈哈哈哈哈怎么会呢……”

“真有意思,要是我们年轻时遇到了,说不定还能组个组合呢。”

“诶,你别说,你还真别说……”

“组合名字就叫——对,花之82组。”

听到这里的相叶雅纪放声大笑。他想兴许是自己笑得太张扬了,以至于喝了口风进去,顺着嗓子就吹进了心里。

嗖的一下。

风凉了。

斜下的阳光落在了无名指的金属上。

相叶雅纪像极轻微地打了个寒战。

他从并肩靠在车后备箱边的两人中站起来。

“你也是回来取东西的吧。”相叶雅纪对樱井翔说:“孩子们看到服务区里的小游乐场非要玩一会儿不肯出来,我说回来拿几件衣服,免得里面空调吹凉了。”

樱井翔也立刻起身。

“啊,是,我也是先出来抽支烟而已。”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因为什么才来打招呼的。

相叶雅纪探身从车里抽出几件小外套,迅速合上后备箱,“那我就,先过去啦。”

“啊,快过去吧。”樱井翔从车边退后一步。

相叶雅纪卷起手里的衣服,头也没回地朝服务区跑过去。是的,他是跑过去的。后来他才想起,自己甚至连声再见都没有说。也太没有礼貌了。可在那一刻,他顾不上了。他不知自己是为什么而忽然慌张失措的,或者是他不想知道。

还不知彼此姓甚名谁的二人,从高速公路的服务区再出发,向着不同的方向驶去,再也不曾记起那个同龄的陌生人。

如风轻,随风逝。

多年以后的一个雨夜,相叶雅纪一个人开车出差返程的路上,眼看着雨越下越大,他把车拐进了最近的服务区。

SERVICE AREA的霓虹灯只还看得到SA两个字母在雨中雾蒙蒙地闪烁。

其时已经是将近凌晨两点。

相叶雅纪顶着雨丝钻进了服务区的餐饮区里。没闻到饭香不觉得,真是已经又饿又冻。抓一抓被打湿的头发,他其实原本是想要找一碗拉面吃,但却几乎是遁着饭香和热气走到了那家猪排饭跟前。

档口里的老板正在往翻滚的热油里下一块新的猪排。

呲呲啦啦的油炸声里,相叶雅纪和老板招呼道:“哇,lucky——辛苦了,这么晚还在工作。”

老板看他一眼,笑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的lucky要去感谢刚刚在这里等了半天油才烧热的那位。”

相叶雅纪转过头。

看到正坐在旁边桌上吃一份猪排饭的樱井翔。

他竟然不想否认,自己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不知名姓的陌生人。

开车时才会戴的眼镜蒙上了雾气。

相叶雅纪甚至有一种他是不是从没离开过这里的臆想。

都怪夜太深。

摘下眼镜,相叶雅纪走到樱井翔对面坐下。

樱井翔抬眼。

雨夜的风,不经意溜进来。

那驶向所有方向的道路,越千山,过万水,于这一刻回到原点。

不记得是谁先笑。




涩谷站实在是太复杂了。

樱井翔攥紧背包带在站里快步奔走。刚刚的电影实在演了太长时间,比他预计的时长还要多出将近一个小时。现在谁还会坐在那里看那么长的电影。看完都很难用一句话形容究竟讲了些什么。是关于邂逅,是关于错过,是关于后来只剩下后来,什么一类的吧。只记得雨中的霓虹灯特写延续了很久,久到几乎在眼里留下了那两个字母的残影。导演意图什么的,很多时候观众真的难以琢磨。

樱井翔加快脚步。他要快一点,他也不知为什么,自己是在赶什么,像生怕错过什么,总之就是要抓紧。

来到素不相识的站台上,他意识到,自己走错了方向。

薄荷绿发色的相叶雅纪在对面站台,用这世上和薄荷色最相配的眼睛与他对视。

樱井翔紧盯住他不敢眨眼,毫无根据地像在等待什么。

相叶雅纪开口时,那两三个音节的口型就像给樱井翔按下了什么开关。他转身抬腿迈步,果断地朝对面站台跑过去。

电车在樱井翔跑过那些永远会转换的扶梯台阶时轰鸣驶过。

当气喘吁吁的樱井翔跑到薄荷绿头发的相叶雅纪跟前站定时,站台间一度被冲散的量子重新开始聚集。

等樱井翔喘过气。

等相叶雅纪将他细打量。

等沉默里的对视交谈过万千。

相叶雅纪才开口。

“嗨,你来了。”

“你刚刚,是不是对我说了……让我过来。”

“是啊。”

“为什么。”

“因为,你一副希望我叫你过来的样子。”

樱井翔当然很想否认。

但他发现相叶雅纪说的是事实。

“那你叫我过来……”樱井翔感觉近在眼前的薄荷色发丝远比想象中迷幻,像是藏下了一个看不见的宇宙,于是竭力让自己保持某种程度的清醒,“想干什么。”

“干你想干的事啊。”手背在身后,相叶雅纪歪歪脑袋。

樱井翔还想逞强说我想干什么,但事实是他想干的事已经顶到了脑门儿上。

关于邂逅。关于错过。

关于——

越千山,过万水,不能早一步,也不能晚一步,是不是就交会于此刻。

电车再次风驰电掣。

带走了他和他在站台上的痕迹。

关于后来,他想和他干什么就去干了什么。




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

你是一条鱼吗。

你也是吗。

你是一条红色的鱼。

你是一条绿色的鱼。

是鲤鱼吗。

我想大概是。

你是一条红鲤鱼。

你是一条绿鲤鱼。

所以说,这次这个状况我倒是暂时理解了。但岸上那头一直在冲咱们叫唤的动物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头驴。

那它的叫声可真难听。

它可能在说绕口令。

绕口令?

我也说不好,也许在别的宇宙,它认识过我们吧。

它不会是想吃咱们吧。

驴是草食动物,再说哪有人吃锦鲤的。

怎么我们是锦鲤吗?

你这么好看,不是锦鲤说不过去吧。

咦……我好看吗。

你知道绿色的鱼脸红是什么样吗。

什么样的?

是可以让我在这个宇宙里呆到天荒地老的样子。




清家一郎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

贴身裁剪的白衬衫白得发亮,白到反光。

这是清家对衬衫的要求。必须纤尘不杂,必须笔挺如新,必须白到耀眼。这执念已经到了几近变态的程度,但凡在一件衬衫上看到一个笔尖大的黑点,那么这件衬衫就只能扔掉了。他也不知道这又是谁灌输给他的想法,反正他被灌输的想法已经太多,分辨不清了。

最怕在人心里种一粒种子。

一粒种子就是一个念头。

一个念头一旦种下去,就会开始生根发芽,难以拔除。

清家不知道吗。

只有天知道。

下楼走到车前,看到站在车门边的铃木俊哉。

“铃木?”清家走上前,“你怎么来了。”

铃木拉开车门,“今天是大日子。”

“哪用你来干这种事。”清家过去握住他的手腕。

“哪种事。”铃木拨开清家的手,“我来我才能放心,上车吧。”

清家一边往车里坐一边扭头看他,“你还要自己开车吗?”

“当然。”铃木轻关车门,转身走到前排坐进驾驶席。

清家坐在后排朝后视镜里打量。

只能看得到铃木的眼睛。

“你在担心什么吗。”他问。

“没有。”铃木踩下油门,“我什么都不担心。”

“你放心,一切都没问题。”清家轻咬食指指节。

“你没问题的。”铃木掰方向盘。

“我们的目标,会实现的。”清家笃定地说。

“嗯。”铃木应得肯定。

“你父亲的事……对不起。”

“……提这些干什么。”

“我知道你是来复仇的。”

“……”

“一直都知道。”

“我不是……”

“是也不要紧。”清家打断铃木,“无论你是来干什么的,我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从来是一致的。”

“其实……”铃木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直接说。”清家说:“俊哉。”

“不是说过别再这么叫我,位置一定要摆清楚——”铃木朝后视镜里看。

“叫什么不重要。”清家迎视他的目光,“重要的是你是谁。”

铃木看着清家的眼睛,别开了目光。“我是谁,我还能是谁,我们认识这是第几年了。”

“俄罗斯套娃。”

“……什么意思。”

“我是,你也是。”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有意思的是。”清家似乎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出来,“你是来复仇的,你一直是来复仇的。”

“……”

“说真的,你不觉得现在这个场面有点眼熟吗?”

“……”

“上一次这个场面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呢。”

“别再说了。”

“我也是欠了你人命,不是吗。”

“真的别再说了。”

“你说这是不是也是一种什么,量子纠缠什么的。注定了生生世世我都欠你的,你都要找我还回去。”

“我真的不知道从刚刚开始先生一直在说些什么。”

“够了,别再装了。我知道你记得。”清家说:“雅纪——相叶。”

尖利的刹车声。

铃木死死踩着刹车,屏住呼吸。

——是我和他一路走过来的。

——没人能从我手上夺走他。

——他是我的。

铃木脑中不知为何响起他和道上曾经说过的这段话。

是啊,为什么他会这么说呢。

让人听起来感觉有点不正常似的。

实际上他只不过是说出事实。

他是和他一路走过来的——和清家一郎——不,是和樱井翔——也不是,无关乎他姓甚名谁,他就只是——他。

他和他一起走过了很长的路。

有着共同的目标,怀抱同样的梦想。

只有他。

只有他能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只有他——随便他是姓相叶还是铃木——随便什么都好——他们一起吹过风,踩过雪,掉过陷阱看过烟花——他们注定是要一起走过相同的路的人。

铃木在这个时刻忽然也释然了。

其实他又有什么好否认的呢。

“谁能想得到呢。”铃木再次踩下油门,笑道:“这一回你又是个议员。”

清家跟着笑,“你还不是,又来到我身边,帮我。”

“其实,我并不是帮你。”铃木目视前方,“我是帮我自己。”



当我像一面明镜一样站在你面前时,你凝视着我,便看到了你的样子。

之后你说:我爱你。

其实,你爱的是在我身上你自己的样子。

——纪伯伦




涩谷站实在是太复杂了。

相叶雅纪合上手里的漫画书。

真是本很特别的漫画,似乎从没看过这类的题材,看名字以为很深奥,意外的并不沉闷。看完让人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他把书收进肩上的帆布包里,顺手去摸头上的薄荷色头发,准备扯下这顶专门为参加漫展戴上的假发收起来。

就在他摸索薄荷色发梢时,迷路的樱井翔出现在对面的站台上。

正正面对他的位置。

站台之间像凭空出现了一面镜子。

相叶雅纪毫无来由毫无根据地感受到强烈的熟悉。

他毫无疑问地不认识他。

但那种强大的能量迎面扑过来,像经历了太多等待了太久的无数时间线向他交织而来,正正击中他,让他不得不与那股力量正视。

相叶雅纪看到樱井翔眼睛的瞬间,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如此突如其来的冒犯,相叶雅纪却并不反感。他不知道他们对视了多久,这样的对视中实际上他们都交流了些什么。

总之,他感到有话想说。

不得不说。

说了他可能会后悔。

但不说他一定会后悔。

相叶雅纪是急性子。

藏不住话。

同时,他还有一种此刻一旦错过就不再的紧迫感。

不要像对面那个一样想要又不敢。

就应该问问他敢不敢——




十一

涩谷站实在是太复杂了。

一整盘寿司合盛捧在怀里,樱井翔意识到自己走到哪里都成了人群中的焦点。下扶梯,上电车,再换乘,好几个女生盯着他——怀里的寿司发出赞叹。好在他戴着口罩,大家的目光又都锁定在寿司上,让他不会被认出来。

但他到底是想怎么想的,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明白。怎么就想起要去买上这么一大盘寿司,还非要就这样捧着上坐电车,是自己没车还是没钱打车,他也没法跟谁解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总之当他千辛万苦站在完全不相识的站台上时,发现自己转错了地方。

和这水灵灵的一大盘子寿司一起。

迷失在未知的方向。

这画面未免也太有喜感了点。

孤独的美食家么他!

他都想替周围看过来的人笑一笑。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对面站台上一头薄荷色发丝的相叶雅纪。

相叶?

樱井翔以为自己眼花了。

但他肯定从没见过相叶雅纪有过这个发色。

他张望得出神,薄荷色的相叶雅纪也朝他的方向望过来。

樱井翔立刻朝他挥挥手。

但薄荷色的相叶雅纪好像没看到。

樱井翔再试探地摆摆手,对面还是没有反应。

直到薄荷色的相叶雅纪朝他开口,说了些什么。

随后一列电车飞驰而过。

那抹薄荷色就像随着风驰电掣消失了。

樱井翔在站台上呆了好一阵子。

那难道是一个幻影吗?

他是有段时间没有见过相叶雅纪了,但也不至于……

——今年是你的厄年,一定要去除厄啊。

被朋友们这么说的时候,他还有些不以为意。虽说如此去去也无妨,因此他才会在今天买了这一盛生寿司去和朋友们一起除厄。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厄年?

但如果这就是厄年的应验,那樱井翔希望——

他能永远停留在42岁的这个站台,直到再一次看到相叶雅纪对他开口说出那句:“你来。”

而那个相叶雅纪,是薄荷色的。




十二

哇——头好晕,眼好花,这里好吵啊。

你别晃,晃得我真的有点晕。

不是我在晃啊,是有人……在摇晃我,在拼命摇晃……

这么多人……她们在喊什么?

好像是,啊什么希什么的。

声音可真大。

你身上的红光可真亮。

彼此彼此,你这绿光也——我知道我们是什么了。

咦,是什么。

我们是灯。

灯?

我们是手灯。

手灯?

嗯,拿在手里的灯。

干嘛用的?

应该是,拿来呼唤梦想的吧。

哇,这个责任有点重大啊。

你有压力?

有压力也很正常吧,要担负着别人的梦想,这可不是简单的事情。

的确不简单,但对于你来说,并不复杂。

对我来说?

你就是梦想本身。

哈哈哈你在说什么呀。

你看,表面看起来你是盏灯,但实际上,你是光。

你这么说我也,好像无法反驳。

而光一旦被看到,就会改变状态。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当你被看到的那个瞬间,你就成为了梦想。

我真的会怀疑,你是不是本来该是教室里的灯。

我是在教室里站过,不过那时也有你啊。

有吗?

有,现在想想,你那时候就是光。

不过,用我们呼唤梦想吗……难怪这么晕啊,那的确是要大力一点,喊大声一些的。

的确啊。你听这呼声,排山倒海的,简直就好像是——暴风雨一样。

ARASHI——

ARASHI——

ARASHI——




十三

涩谷站实在是太复杂了。

背着双肩背包的樱井翔在站台盯着手机出神。

好像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想了很多人和事。想起,然后又忘记。

手机里的信息已经亮了又灭,灭了再亮。

他说他来不了了。

来不了是什么意思。

说好了的事,他为什么来不了了。

不是说得好好的想学滑雪板吗。

每一次,每一个地方,他都会来到身边的。

为什么这一次来不了了呢。

樱井翔当然不会抱怨,甚至还会会心一笑。没有啥理解不了的,大家都很忙,行程一时有变,有什么为什么。但他还是陷入了一种近似冥想的茫然。不知是不是因为他在这里站了太久,被不间断驶过的电车节奏稳定的轰鸣催了眠。

宇宙从一个点打开,生出了万水千山,雪月风花,邂逅错过,你来我往,又最终折叠回一个点。

他已经来过了。

相叶雅纪来过所有的世界。

每一个有他的世界,都有他。

每一次,他都来了。

量子纠缠里的无数可能性,千万种解释,不过就是传说中的天注定。

最波澜壮阔的世界我都已经看过。

但我还是想要有你的世界。无论那里是相遇还是陌路,是厮守还是别离。只要有你。

我不知道下一次会是哪里。

下一次。

无论你来不来。

我都永远会来。

所以。

无论隔千山,还是阻万水。

都请记得一定要来赴约。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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